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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30年假画局 大师形象被制假售假者污损

2022-05-19

《HIART》本来无意进入当代艺术之外的古代和近现代艺术领域,因为这一领域实在是一个纠缠了太多是非的地方。套用演员王刚说法瓷器收藏是“百分之九十五的藏家在收藏百分之九十五的赝品”(大意如此),以本人的观点这一结论几乎也适用于古代绘画及近现代绘画的收藏范畴。所以当我不时听到有人抱怨老一代画家卖不过比他们年轻的同行时,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无穷无尽的假画投放“消灭”了一代一代收藏爱好者的钱财,并且永无翻身之日。这是中国艺术品市场的悲哀。一些人甚至是迫于无奈才进入当代艺术的收藏,以我接触的当代艺术的藏家,十有八九也曾经涉足传统书画,一些人碰壁后选择了转向,一些人甚至已经拥有显赫收藏之时选择了退出。“水至清则无鱼”、“玩的就是心跳”,也许跟赝品的较量确是收藏家的乐趣之一,但是对于大多数并不具备太多“斗争”经验的艺术爱好者来讲,他们会选择知难而退。因此即便富起来的中国人已经具备强大的购买力,我们的大多数古代及近现代绘画依然没有一个像样的价格。抛开收藏风尚的转变,价值的低估几乎完全源于假画的困扰。当拍卖行当代艺术的主管们抱怨收不到像样的拍品,甚至在年轻艺术家的精品都难于征集之时,我们不难发现,几乎所有的拍卖公司都可以有无穷无尽的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对于林风眠也是如此。要不是这次苏富比春拍林风眠画作惹起争议及工作原因需要作必要的案头整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去关心林风眠画作的市场,但是一旦稍加关注,就会发现它光鲜的外表之下的污浊事实。就在真相一点一点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感到了抑制不住的厌恶,同时也有一点兴奋,我也许还是可以还大师一点清白。长久以来,林风眠这一原本几乎可以代表着20世纪中国人艺术良心的名字,经年累月已经被制假售假者污损得面目不清。

苏富比

今年3月18日,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北京“东站画廊”逆势开张,一时业内人士云集,席间大家的话题肯定离不开即将展开的春拍。经历了08秋拍的深度下调,09春拍第一家苏富比将如何开局显然是一个所有业者都感兴趣的话题。话题很快聚焦到苏富比将要拍卖的林风眠油画,事先早已听闻此批油画的出现已经令台湾画廊界和收藏家震动,早已传出它们将会天价成交的预言,但苏富比图录未出,北京预展也没有这批作品,因此对于大陆方面的业者,“一批重要的林风眠”还仅仅止于传言。席间苏富比图录送到,众人传阅,在座的诸位都是常年活跃于市场的行家,有拍卖公司的专家、画廊老板、艺术批评家等等。大多数来自北京,也有来自台湾的画廊业者。出乎意料,所有人对于苏富比的这批林风眠均不看好。以我自己的经验,仅以封面作品而言,我认为它甚至算不上是一件“合格”的仿品,它的技巧实在只是中学生的水平。在座同行很多人持有相似的看法。但是苏富比的图录上明确注明此批京剧系列作品来自“1963-1966挪威驻中国上海领事‘海勒夫妇收藏’”。另一件同样不被看好的林风眠油画《渔获》则来自“1960年丹麦驻中国北京‘毕德森大使收藏’”。图录上附上了一位外籍女士与林风眠的合影(图一),并讲述了作品的流传情形。海勒夫人在驻华期间结识林风眠并购买了这些作品于1966年带回欧洲。半世纪以来这些作品从未公开,如今领事夫妇年过九秩,隐居法国乡间,并委托苏富比出售这批作品,除四件京剧题材油画外,另有水墨画几件在水墨专场中上拍。丹麦大使的收藏来源说法也与此类似。在艺术市场深幅下跌之时出现如此众多的林风眠油画可谓奇迹。如果不能说“绝后”至少“空前”是肯定的。自有艺术品拍卖以来,还从未在一场拍卖中有五件林风眠油画的情形。更不用说在市场惨淡的今天,而且苏富比上一场20世纪艺术刚刚收获了百分之三十多的成交率,创历史新低。因此不难理解为何此次拍卖吸引了如此众多的注意力。果然,很快便有重要藏家跟我打听这批作品。表示如果得到一些证明材料便考虑加入竞标。我照例联系了苏富比相关主管人士,得到的答复是此批作品源于苏富比欧洲及亚洲同事的协同努力方征集到这批作品。但是恰如意料之中,苏富比除了已经刊载在图录上的一张合影,不能提供相关任何资料。其实站在买方的角度,拍卖行如果可以提供比如领事夫人的委托函件、信件及画作在家居中的照片等等,则拍品的证明力度会大大增强,站在卖方的角度也是如此。面对如此价值昂贵的拍品,哪怕仅仅是为了让它更顺利的成交,苏富比要求卖方提供一些哪怕只言片语的书面证明既方便也必要,但是很遗憾,苏富比不能提供。当然仅此而言,我们并不能给这批作品下更多的结论,但是至少拍卖行不能提供资料解除客户心头的疑团肯定是一件令人相当遗憾的事情。

关于近现代艺术品,因为当事人已经不在,因此关于作品的来源及出版情况就成为证明作品真实性最重要的依据。苏富比的五件油画都源自北欧的私人收藏,让人最直接的联想是诸如“冰岛国家破产”之类的事实,因为金融海啸给北欧人民带来的财务危机,危机之下,甩卖收藏就成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的客户(他是苏富比重要的客户之一)最终没有给我参与竞拍的委托,但是随后的结果也是大家都知道的。领事夫人的收藏最高卖到了842万港币,其它三幅也高出500万港币的价格成交。四幅油画的总成交金额达到2452万港币。大使收藏的《渔获》(图二)最终更以1634万港币成交,创造林风眠作品的世界记录。之前早已扩散的它们将会天价成交的传言终于成为现实。在媒体的新闻报道中这样评价“此刻林风眠画价仍旧逆势上场,除为全球经融危机风暴后的中国艺术拍卖市场带来振奋之外,更大大提升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大师作品市场的能见度”。(台北《当代艺术新闻》)

《林风眠之路》

今年4月在北京炎黄艺术馆举办的徐悲鸿画展,除了吸引北京政商各界要员出席之外,超过30万人的观众人数也令馆方振奋,作为同一“20世纪中国美术奠基人”系列的下一站就是林风眠的展览。由这一南一北中国两大美术学院的创始人的展览开局,由中国民生银行赞助的炎黄艺术馆终将正式进入一个十年的艺术旅程。徐悲鸿展览的全部展品均来自纪念馆收藏真伪没有问题。但林风眠的展品来源却成了馆方的难题。

由于之前并无深度参与林风眠作品的市场及学术研究,因此我选择了从1999年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的《林风眠之路》画集(图三)来入手,此作品集是配合1999年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林风眠百岁诞辰纪念展览出版,由时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潘公凯作序,现任院长许江主编,从已有出版物而言这是国内最具权威性的林风眠出版物。回想十年以前,我还曾经亲临展览现场,当时的上海美术馆在南京路老馆,印象中周边建筑工地已经拔地而起,美术馆搬迁已迫在眉睫。这个展览给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展场中有相当数量(至少数十幅之多)来自台湾的收藏家马维建的收藏,当时我还是央视记者,对收藏界的事所知有限,但是对于这位收藏了如此之多林风眠画作的马先生还是印象深刻。他显然是一位极具实力及战略眼光的收藏家。

十年之后,重新翻阅林风眠画册,对于我个人来讲,最重要的改变之一是我已经从当年的艺文记者变成艺术品投资及交易的专家。阴差阳错的原因,我竟然成为“非典”之后中国艺术品市场井喷,并于金融海啸之时暂时落幕这一百年一遇的艺术品市场牛市的亲历者及参与者,有我这样完整经验并且有机会参与多项重要交易的人我想屈指可数。在这轮市场狂飙的行情中财富的膨胀及收缩且不论,它让我见识了很多人性的美好与丑陋。我听说并经历过一些艺术品市场的骗局,它给财富及人际关系带来的创痛我有亲身的体验。好在我所从事的当代艺术领域这样的事情不多,但在古代及近现代艺术领域,与骗局较量则是家常便饭并且也可能是“乐趣”之一。经历了险象环生的市场历炼,十年之后我看《林风眠之路》时便会有一些不同的眼光。尽管它也许是权威的出版物,但我知道那也仅仅是相对而言。后来逐步了解到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推测。

一个月后当我写这篇文章之时,我还是会清楚地记得我翻阅《林风眠之路》的印象。这本大画册因为配合展览出版,因此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注明了收藏者姓名,这是符合国际惯例的做法。在我多次认真的阅读之后,我对一些作品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我尽可能让自己不看图注信息而把精力集中于作品,先选出存疑作品再逐一对照图注标明的收藏家。第一轮下来,存疑作品的收藏家集中在两个人身上,马维建及陈秀丛。马维建的身份在艺术收藏领域几乎不必介绍,他是台北元大金控集团的老板,亚洲最顶尖的收藏家之一,它收藏的赵无极、林风眠等人作品,在数量上应该首屈一指,其收藏的徐悲鸿油画也是博物馆体系之外,个人收藏翘楚。但是另一个人陈秀丛,我从Google上不能搜索出任何的信息。以我个人的印象而言,图录中马维建收藏的林风眠50、60年代一些的水墨作品及两件京剧题材油画(图四)给人印象不佳,而陈秀丛藏品则更让人起疑。难道在由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林风眠展览中也会有假画混入?我把我的猜疑跟一位业内人士作了沟通,他回给我的短信让我大吃一惊。他讲马的藏品在当年即引起过争议,据传林风眠义女冯叶因此曾大闹展场,其情状令主办方及马维建都十分难堪。这一信息带给了我更多信心,毕竟我只是凭读图的经验推测,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应证。我打算阅读更多的资料来了解林风眠。

陈秀丛

我在办公室的书架上找到了这本由加拿大亚太国际艺术顾问有限公司出版的林风眠画集,画册全称是《中国现代主义绘画的先驱者-林风眠》(图五),画册精装大开本,是可以和中国美院《林风眠之路》相提并论的豪华画册。几年前这本书由当时在上海主持保利油画拍卖的台湾敦煌画廊负责人资深艺术品业者洪平涛先生所赠。市场上则很难买到此书。之前,因为自己并不侧重近现代绘画市场因此并未对此书有太多关注,而且我也早有耳闻这书是一“假”书。有多位业者提醒我此书收录的林风眠作品靠不住,因此一些拍卖公司也拒收此书刊载的林风眠作品。这次再度翻阅却带给我更多的发现,“陈秀丛”这个我苦于网络上搜寻不得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这本画集上,而且他作为此书的发行人还专门为全书作序,文中洋溢了对林风眠先生的敬仰之情。图书的末页“后语”还刊登了陈秀丛及图书编辑与相关当事人的工作照(图六),从照片来看,陈当年应该在五十岁上下,应该是一介文人老板。进一步阅读全书,获知该书刊载的林风眠作品竟然全部为陈秀丛个人收藏,令我吃惊不小。从图书封面折手刊登的数据上可以看到,该书收录作品110幅,设色速写35幅,145幅的总量也许在数量上可以让陈秀丛成为林风眠作品最大的收藏家。那么陈秀丛何许人也,他又从何获得如此数量的林风眠作品呢?跟台北资深画廊业者打听的结果显示,陈最初从事实业,喜好收藏,于十余年前已移居加拿大。一些跟他有过交往的人的说法表明,陈深居简出,性情有点怪,不好打交道。另一种说法表明,陈在某一时间突然得了一种精神疾病,因此隐退江湖。当然已在加拿大的陈秀丛也并非与世隔绝,有业者指出2000年前后陈一度曾经在上海活动,近年来在拍卖场上的林风眠不时也有来自于他的收藏。

现在看来,陈秀丛收藏“林风眠”应该是了解林风眠假画局最重要的入口。因为在这本精心编撰的画集中,评论家水天中等人的文字显然都只是客串演出,这本书今天对我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它提供了作品来源的一些说法。

潘其鎏

根据加拿大版林风眠一书中郑胜天(郑据说是陈秀丛购买林风眠作品的中间人)的文章可知,潘其鎏于1947年进入国立杭州艺专,1950年底休学回到上海,次年林风眠也离开学校和杭州,从此没有回学校任教,在此后的多年的时间里,潘成为林经常在艺术上指导的少数学生之一。在师生之谊之外,两家人关系也非常亲近(图七)。陈秀丛的100余幅林风眠作品恰好来自于潘其鎏。(经过这次调查,我发现在各类公私收藏中源自潘及其直系亲属进入市场的林风眠作品有超过400幅之多,后文还会提及),那么潘何以拥有如此众多的林风眠作品呢?要知道林风眠在1977年获准赴香港定居时,随身携带的作品也仅仅四十来幅,而林风眠任职多年的上海中国画院于1979年获得林风眠书面捐赠代管画院的历年作品之总和也仅105幅,其中油画仅3幅。(这一系列作品200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图八)这一系列作品和林曾任职的上海美协的数十幅作品是林在国内仅有的直接来源于艺术家本人的成规模的收藏。而且有说法认为当年林甚至是以捐赠作品为前提获得去香港的许可。广为人知的事实是,林风眠在文革开始后由于怕作品给自己带来灾难,曾经亲手撕毁多年创作的上千幅作品,并经由马桶冲走。(但这并没让他幸免于难,1968年至1972年林风眠还是因为“通敌”的罪名被监禁长达四年之久)显然,潘保留如此多的林风眠作品并且可以顺利进入市场一定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在这本加拿大版的林风眠画集中,潘其鎏讲述了作品保管的一些细节。这些情节如同电影般富于戏剧性,大意是A.潘代为保管了部分作品在自己家中B.在林先生家中的阁楼上藏匿了部分作品C.造反派抄家并未针对作品。因此潘从造反派封存作品的樟木箱中取走了作品。对于仰慕林风眠的收藏家和画廊业者,这些说法无疑都非常有影响力,尤其是,在林风眠先生去香港之后,潘家通过“换房”获得林风眠上海南昌路旧居,更成为潘可能保存林风眠作品的强有力佐证。

在加拿大版的林风眠画集中,收录了林风眠给潘其鎏的一些书信及生活照片。确实可证两人关系一度十分亲近,林至香港后曾寄照片及画作给潘,据潘的说法,潘1981年留学美国,还得到了林风眠经济上的支持。但是林与潘多年的师生之谊及患难交情似乎在1981年之后嘎然而止。从1981年直至1991年林风眠去世,二人再无任何来往,其原因令人费解。潘在文中对此一笔带过“几年间寄了很多信件给他,都没有得到回信,我相信不是地址错误,而是因为他已经看不到我们的信件了”。言外之意是有人“屏蔽”了潘与林的交往。那么,林身边还有谁有这权力呢?林只身去香港,妻女远在巴西,身边唯一的亲人是义女冯叶。那冯叶与潘究竟有怎样的矛盾,甚至可以让林断绝与潘几十年的友谊呢?

冯叶

从林风眠年表上可知,1977年林风眠定居香港的第二年,义女及学生冯叶(图九)即前往香港照顾老人起居,当时林已79岁。冯叶父亲是同济大学原建筑系主任冯纪中,母亲席素华随林风眠习画。在水天中先生文中提到林入狱后“公安人员询问他时,问他有没有亲人在上海,让亲友送衣服来。林风眠想来想去,说他没有任何亲友在上海,如果要找人送东西来,只能请席素华代劳。”席素华母女均跟随林风眠习画。从冯席夫妇同意独生女冯叶前往香港照顾林风眠晚年起居这一细节可见两家关系非同寻常。而冯叶从1978年至1991年林风眠辞世这十多年跟随林风眠的经历也使其成为知晓秘密最多的当事人。

写这篇文章的“难处”在于我很难接触到我希望接触到的当事人比如马维建、陈秀丛、潘其鎏……所以我必须以文献作为基础,再多方面寻求事实的佐证。当我再次翻阅1999年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林风眠之路》时,发现了一些更惊人的疑问。

上海美术馆

1999年由中国美术学院发起的林风眠回顾展在许江的主持下看得出尽可能调动了所有的资源。在上海收藏林画的机构中,除了林风眠曾任职的美协及画院,举办这次展览的上海美术馆也有多幅作品被收录进展览图录。但是通读三家藏品之后,我感觉美术馆这个部分的藏品并不令人十分信服。我觉得这批作品基本上都具备林风眠作品的恬静优美特质,但是在林风眠真迹中常常暗含的苦涩及桀骜不驯却几乎在这批作品中踪影全无。而且一些作品显得比较刻板,跟林画作率性的作风也有出入。难道上海美术馆的收藏也可能出问题?如果证实,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发现。事实上美术馆被造假者愚弄并非是罕见的事情。几年前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一次陈列中本人即见过其中的关良、陈抱一油画伪作,还曾因此向馆方打听来路,后来不了了之。(通过这次调查林风眠,无意中竟获知它们的来源,竟然和林风眠的油画伪作可能如出一辙)

中国美院版《林风眠之路》收录的马维建部分藏品与加拿大版林画集收录的陈秀丛藏品显然应为潘其鎏同一来源。(据台湾资深业者指出,马有相当数量“林风眠”画作直接购自潘其鎏)。那么上海美术馆的收藏又源自何处呢?

借助李磊馆长的帮助我联系到上海美术馆的典藏部。在典藏部主任倪先生的帮助下,我了解到上海美术馆林风眠画作共39件,除2件为吕蒙夫妇捐赠(图十一),两件为沈柔坚亲属捐赠外,其余35件竟然是收购所得。时间是在1986年上海美术馆建立收藏部之前。这些作品原是寄存在美术馆商品部代销的作品,美术馆买进的原因是因为代销这批作品的货主原为林风眠学生,因为出国需要钱,所以把他们以相对便宜的价钱每幅仅数千元卖给了美术馆。时间应在八十年代初。而美术馆在1986年成立收藏部后,这批收购下来的作品即划入美术馆典藏部门。随着林风眠声誉日隆,这些收藏今天已经成了倪先生口中“上海美术馆的镇馆之宝”。美术馆的收藏记录表明这批作品的经手人叫袁湘文(图十二)。这是我早已熟悉的名字,许多拍场上的林风眠作品都曾标注“袁湘文收藏”字样。另一册在业内争议巨大的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林风眠画集(图十三)收录的179件作品即源于袁湘文收藏。天津版林风眠画集主编是台湾索卡画廊老板萧富元。书中收录的179件作品是萧富元从袁湘文手中购得并出版。这在由著名评论家郎绍君为此书撰写的专论的第一段即有交待。郎文也清楚地指出袁湘文即是潘其鎏的夫人。在书中萧富元与袁湘文的对话中,袁指出了分两批卖给上海美术馆林风眠画作之事,价格是2000元一幅。翻阅天津版的林风眠画集和加拿大版的最大区别是,加拿大版收录相当数量几何构成色彩浓重的作品,一般更被视为重要创作(图十四)。而天津版收录以人物风景抒情类作品为主(图十五)。对此知情人另有解读,潘袁夫妇早已离异,他们有一个儿子潘文据称模仿林风眠水墨题材的能力更在其父之上。还有业者指出,潘文好赌,常留连于赌场,输掉之后便出手两件“林风眠”画作以弥补亏空。显然,潘袁夫妇曾经因为八十年代出售作品给上海美术馆的资历而获得之后画廊和收藏家的信任,但是一旦来自潘袁夫妇的天津版及加拿大版的林风眠作品被业内广泛质疑,那么同一来源的上海美术馆的林风眠画作的真实性就被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2007年,为纪念香港回归十周年而在香港艺术馆举办的《世纪先驱-林风眠艺术展》(图十六)图录中收录了上海美术馆的主要林风眠收藏,以笔者之见,除吕蒙夫妇捐赠的作品清晰无误外,上海美术馆这批林风眠作品的真实身份确实扑朔迷离。在采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也听到相关当事人谈起,在前年的这次展览中的上海美术馆藏品果然也在香港被业者疑为赝品。

陈秀丛收藏,萧富元收藏,马维建的部分收藏及上海美术馆的绝大多数收藏,皆因同一来源因而在真实性上蒙上阴影。前文中提到,潘其鎏自1981年赴美留学后,直至林风眠去世两人不再有任何来往,这一反常现象背后的秘密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伤害让如此渊源深厚的师生情谊一朝淡出呢?因为有潘为留学而出售大批林画给上海美术馆一事吗?而林为何又不敢直面公开表态呢?在加拿大版林风眠画集中,潘其鎏在其回忆文章的最末写道“许多你(林)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不会把它写出来”这一说法显然是针对林身边亲人的警示,而这一警示又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最后竟然是通过跟冯叶父亲有关的建筑界朋友才约上了跟冯叶见面,可见冯叶对关于林风眠事务的谨慎作风。见面之前,我把我的困惑列了一个提纲希望听到冯叶的说法。此前我也查询了林风眠作品拍卖情况,从来源于冯叶的林风眠画作来看,真实性没有问题。因此我认为冯叶应该是回答林风眠假画局最理想的人选。此前我也听到过市场上流传“冯叶造假”的传闻,但是公开拍卖和出版的画作并不能证实这一点,因此我推测,这一说法恐怕出于造假者试图混淆视听的目的。类似的情况我也在其它艺术家身上碰到过。

当我们的话题切入到林风眠作品的假画乱局时,冯叶一开始有很多顾虑,显然因此她遭遇了很大的压力。因此我索性将我的猜疑合盘托出,这反倒激起了谈话的兴致,在花园酒店咖啡厅,我们的交谈长达三个半小时之久。

1999年的回顾展

针对中国美院主办的1999年于上海美术馆举办的林风眠回顾展,冯叶笑称自己并未“大闹”美术馆,只是在选作品时提出了一些意见。挑选作品是通过反转片进行的,冯叶讲那时因为看了太多的反转片甚至影响到了视力。在那次选画的经历中,冯叶坦称即便“筛”掉的假画达数百幅之多。(由此招来的怨恨可想而知),但展览及图录中仍有少量假画漏网。冯叶反复强调自己只是许江请来帮忙的,自己在展览及出版事务上并无决策权。因此一些作品虽然自己有不同意见,最后还是出现在展览及图录上。其中关于陈秀丛藏品的故事是其中比较引人入胜的一段。据称,陈秀丛原本为这次林风眠百年大展最重要的赞助人,承诺赞助100万元人民币(在10年前,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这比最后赞助金额最高的马维建的50万还要高出一倍。但是冯叶对陈秀丛这批作品的真实性向主办方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主办方想出了解决争议的办法,就是把几幅确证来源可靠的作品混入陈秀丛的上百幅作品中,让冯叶挑选,仅仅凭借照片,冯叶便将真品一一挑出,至此,冯叶才获得许江的信任。当然由此一来,原有的赞助也落了空。这促使了后来加拿大版林风眠画集的出版。据称当年陈秀丛还试图将这本画集陈设于展场,也未获得许江的认可。关于潘其鎏一家保管了大量林风眠画作的说法,冯叶在当年即给予了驳斥,并且通过力争才使得潘其鎏保存林风眠画作的相关文字并未在1999年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的画集中出现。十年之后谈及此事,冯叶依然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得到许江支持,在整个展览出版事务上自己依然只是边缘角色。这一点从陈秀丛少量藏品依然编入中国美院画册可以应证。

据冯叶回忆,当年文革抄家的当天,冯叶正好在林家,亲历整个过程,当年的政治运动令大家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小到一枚邮票,毁灭“罪证”还唯恐来不及,哪还有心藏匿画作。据冯叶所言,1977年林风眠移居香港后被安置于中侨百货的一个狭小仓库内居住(图十七),生活条件恶劣,中侨方面为了出售更多的作品,甚至建议林风眠“薄利多销”,对创作并未有足够的尊重。在此情形之下,如潘家仍旧保留数百幅作品之多而对老人家完全没有说法,于情于理不符。不过这数百幅作品显然给潘家带来了巨额的收入。据笔者所知,仅仅在苏富比拍卖前数天,又有一温州老板以百万元一幅的价格从潘家买下二十幅“林风眠”作品。苏富比的拍卖成功恐怕又带来了新的进帐。

当然,有人选择买进,也有人选择退出。在09春季佳士得拍卖的林风眠作品有大未来画廊展出出版记录的几幅作品中,一幅《绿衣仕女》(图十八)在1999年的中国美院画集中便明确注明是“马维建收藏”,考察林风眠作品的近年来的交易成交目录,我发现香港著名收藏家罗仲荣夫妇的梅洁楼,已几乎全部抛售了林风眠画作(尽管梅洁楼的收藏尚未深陷假画局),抛售的原因不得而知。而香港另一位林风眠藏家张永霖于2003年在香港大学博物馆举办了《绝色人家-林风眠绘画》的展览。在展览图录的封面刊登的一幅静物画即出版于天津版林风眠画集正是袁湘文卖给萧富元的175件林画之一,因而张永霖收藏的六十余幅林风眠作品也因此蒙上了假画的阴影。三十年来,收藏家、美术馆、出版社、评论家及画廊早已深陷林风眠假画乱局而不能自拔。洁身自好者及知悉秘密者均选择了悄无声息的退出。以2007年香港艺术馆举办的林风眠艺术展而言,此次展览之作品选择由冯叶主导,但是正是这次展览引发了上海美术馆藏品在香港被斥为“伪作”的风波。如果不是我亲口告知冯叶上海美术馆藏主要来自袁湘文夫妇,冯叶还一直误以为是来自另一位香港收藏家。那么潘袁夫妇手中究竟有无批量的林风眠作品,冯叶曾就此专门向林老请教。林的说法是当年离开上海遗留在旧居中的樟木箱中确有少量画稿,但数量非常有限而且都不是完整的画作。

至于拍场上的林风眠假画问题,冯叶早已选择了不干预。这一立场同林风眠在世时的态度并无二致。他们的不作为我以为也是导致今天市场假画充斥的原因之一。在林风眠去世后第二年1992年出版的《名家翰墨-林风眠特集》中,刊登了东京西武画廊负责人大桶贵之的文章。(西武画廊于1986和1990两度举办林风眠画展,其展览图录是今天重要的林风眠文献,可惜市面上一书难求)在文章中大桶贵之提到“有些时候,我同林先生说:‘在拍卖会展品的图录上刊载的那件作品不是仿制品吗?假若林先生向拍卖行告知那只是仿制品,而您的真迹作品实际数量极少,那么您的作品的价值不是能够大大地提高吗?’听了我的一番说话,林先生只说:‘买卖仿制品的人,都有他们的原因,假如我对拍卖行说他们所交易的只是仿制品,对买卖双方都会有不良影响,所以我不会这样做的’”。西武画廊与林风眠的往来集中在90年代以前,当时中国大陆尚无拍卖公司,因此这里的拍卖公司指向佳士得和苏富比,由此看来两大国际拍卖巨头出售林风眠伪作的历史早已超过20年,并且直到今天也是这两家公司在主导林风眠画作的交易。

至于引发本文的苏富比拍卖的林风眠油画,台北出版的《当代艺术新闻》(2009年第五期)刚刚为此做了一个专题,罗列了历年拍卖过的高价林风眠油画,在专业人士看来,这些油画放在一起,最好的回答了林风眠作品的假画乱局程度之严重(图十九)。以笔者之见,除少量来源清晰的作品之外,其余多数作品作者水准极其低下几乎可以认为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美术教育。而且同一题材的“双胞胎”、“三胞胎”现象更明显地指出其破绽所在。林风眠油画存世极其稀少,移居香港后林更是完全放弃了油画创作。只要对照收藏于上海中国画院的林风眠油画作品(图二十)即可以毫不迟疑地宣布市面上为数众多的林风眠油画做假。但是禁不住利益驱动,这一闹剧终于在09年春季借金融危机的理由到达登峰造极。

关于林风眠假油画的来源我也征询过两岸三地业内人士,综合多位人士的观点,矛头指向台湾一位曾从事金龙鱼养殖的“收藏家”。前文提到上海美术馆展出的假关良、陈抱一据知情人士透露也跟此人有关。当然我可没有奢望采访这位仁兄,不过凑巧的是当本人在准备写作此文时,意外发现最近一期台北出版的《典藏投资》杂志上竟然有这位素来低调的仁兄的专访。这恐怕跟林风眠香港拍卖的成功不无关系。这位陈姓收藏家对于记者的稿件恐怕没有认真核查,其中一些细节颇堪玩味。“作为收藏家,陈xx除了收藏林风眠的画作,艺术家生前与友人(如艺评家吕蒙,作曲家黄准夫妇)往来的书信(达50余封)、草稿随笔、相关的画册、书目、论文出版(如新加坡、上海、香港、中国出版的林风眠专书、甚至拍卖图录),他也费心地从四处收罗,汇聚建档,认为这些东西可以成为宝贵的资料库,借着仔细地阅读与拼构其中的线索……他也从来不吝于借展或赞助学界编篡他心仪艺术家的研究专书……”结合我听到的关于这位仁兄的一些“事迹”,记者的采访简直就是完美的证据补充。这篇采访中还有更惊人的细节,“陈xx非常喜欢林风眠的画作,他甚至还在木板上自己临摹林风眠的作品,他说看似简单的线条与用色,待亲自下笔便知。其中的困难与艺术家的功力所在,直言自己没有天分,并把自己的作品随意放在厅口饲养宠物兔子的窝巢上……”当我在网上再次搜寻此人信息时,意外发现一则当年吴冠中作品最重要的收藏机构新加坡好藏之美术馆关于指正翰海拍卖的吴冠中作品《池塘》为伪作的申明,其中由翰海时任主管(也是苏富比现任主管)曾指出《池塘》曾经由这位陈姓收藏家向吴冠中本人确认为真迹,但好藏之美术馆的申明却指出吴冠中并不认识此人,此《池塘》也引发了买家苏敏罗与拍卖公司及卖家的官司,并引起媒体广泛关注。据知情人透露吴冠中赝品《池塘》的真正货主其实正是这位陈姓藏家,表面的委托方萧富元只是代理人。由此推测,坊间关于陈是苏富比林风眠真正卖方的说法有相当的说服力。

当然在这次调查中,我获知林风眠的作伪还有其他的线索,而且林风眠伪作的出现甚至早在林风眠移居香港之前。据冯叶称,林在上海期间有关单位就曾发现林批量假画让林风眠前去辨认……以笔者听到的消息,林风眠假画局还可能有更爆料的发现,暂且不提。

前文提到林风眠在1981年潘其鎏留学美国后中断了跟潘的交往,其中秘密在哪呢?我再次幸运地获得了答案,据知悉内情的人士透露,林潘断交的根源在于潘移居美国后其造假行为被知情者书信告知了林风眠,可以想象此事给林带来的困扰。但是也许缘于潘文中提到的“秘密”,或者出自长者的宽容,年迈的林风眠并未大肆声张或采取行动,而只是采取了“断交”的方式。潘当年因造假事发而给林风眠的书信中曾表示悔过,但林并未因此谅解,而有关信件据称仍然保留于林风眠亲属手中。一旦必要,可能随时公之于众。

由香港苏富比引发的林风眠热潮即将在之后陆续展开的春季拍卖中展开。这次几乎所有的拍卖公司都选择了林风眠作为售卖的重点。但是如果林风眠最重要的收藏家比如马维建都选择了退出,那么这许多来源不清的林风眠又将卖给哪一位冤大头呢?这实在是令人好奇的话题。